走在泉州古城的石板路上，一不小心就會和歷史撞個滿懷，這是個“半城煙火半城仙”的地方，五步一寺，十步一廟，神明的“密度”極高。泉州古城區僅4.81平方公里，民間信仰的宮廟就有100多座，主祀神明不少于200位，數量之巨，種類之多，與日常生活聯系之緊密全國罕見。清代泉州實行鋪境管理，將城區劃分為38鋪94境，每境設一位境主公保境安民。這一做法一方面極大地增加了民間神明的數目和種類，另一方面也拉近了人神之間的距離。這里的神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偶像，似乎更像是有情有義的血肉至親。人與神的比鄰而居使得神明成為一個十分熟悉和切近的存在，它在家中的廳堂里，在門中的小廟中，在代代相傳的故事里，甚至，就在你的錢包夾層和微信頭像里。

　　對于接受閩南傳統教育的人來說，一生都與神明擺脫不了干系：一出生要認神明當契媽，睡不好要拜床母娘娘，生病要找大道公，生產則求保生大帝，求財當然是拜帝爺公。在這里，民間神明燦若繁星，其中既有全國性的關公、天公、土地公；也有地域色彩濃厚的廣澤尊王、靈應祖師、蘇夫人姑，還有隨著“海上絲綢之路”遠渡重洋而來的外來神祇，它們奇跡般地共同生活在古街巷中，與民眾同作同息，享受著鮮花香火，講述著世界宗教博物館的傳奇。

　　從縣后街走到與模范巷的交界，有一座白耉廟（本地人俗稱白狗廟），廟里供著一尊白狗塑像，嘴緊閉，舌不露，雙前腳撐地而蹲，威猛莊嚴，與其他宮廟開口吐舌、搖尾賣萌的“狗舍爺”迥然不同，神龕上高書三個大字“毗舍爺”，兩邊有一副對聯“舍爺維中斯情誼，靈神庇佑泉郡人”。這只白狗是五百年前從錫蘭來的印度洋山神毗舍耶，白狗廟是全中國唯一保留祭祀印度教洋山神的廟宇。

　　明朝天順三年（1459年），錫蘭（今斯里蘭卡）國王世利巴來耶派遣王子世利巴交喇惹出使大明朝覲進貢，由于其率領上百人不遠萬里跋涉，又帶有大量奇珍異寶，明英宗朱祁鎮龍顏大悅，不但親自接見了王子，還賞賜了大量絲綢瓷器。此外，特地恩準其在中國居住一年。來自熱帶島國的世利巴交喇惹，從未體驗過北京冬天的嚴寒，得了重病。在鄭遠（鄭和堂侄、曾隨鄭和下西洋并出訪錫蘭，后任泉州港督）等人的建議下，王子強支病體拜別英宗，來到氣候溫暖的泉州休養，直到明憲宗成化三年（1466年）才徹底痊愈。正當王子準備啟程回國時，突然傳來一個噩耗。由于世利巴交喇惹多年未歸，生死不明，王儲之位空懸，于是國王外甥、王子表兄巴羅刺達趁機發動政變，將國王子侄殺戮殆盡，他還派人前往中國尋找王子的下落，企圖斬草除根。王子知道，此時回國必定難逃一死，父王去世本人也已了無牽掛，再加上對古城的深深眷戀，于是決定隱居泉州。在鄭遠的介紹下，39歲的世利巴交喇惹娶了一位阿拉伯貴族女子蒲氏為妻，并改漢姓為“世”。世家后裔小宗居留在小山叢竹亭，即一峰書街一帶，并建了奉祀印度教洋山神毗舍耶的祖廟——白狗廟。2002年6月，王子后裔“錫蘭公主”許世吟娥應斯里蘭卡政府的熱忱邀請，首次回到祖輩故里，備受斯里蘭卡國家禮遇并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在她的建議下，泉州和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結為友好城市，許世吟娥也因此成了中斯友好的代言人。

　　印度教是世界主要宗教之一，廣泛吸收了婆羅門教、佛教、耆那教教義以及民間信仰、風俗習慣以及哲學思想，在印度、斯里蘭卡、孟加拉國、尼泊爾等國信徒眾多，達11億。對狗神的崇拜，是印度教的遺風。傳說中，白狗曾經救過世利巴交喇惹王子。1930年，德國學者艾克和瑞典學者戴密微來泉考察斷定，白狗廟旁敬字亭上兩方石刻的內容是流行于錫蘭古國的印度教神話故事，一方是“象、蜘蛛與磨盤、林加”，另一方是“牛、磨盤、林加和尊者”。在白狗廟的周邊，還出土了石雕臥獅以及須彌座祭壇等印度教石構件。

　　站在典型中國歇山式建筑的白狗廟里，一時恍惚，仿佛穿越到了五百年前的錫蘭國，看到了宮廷政變的刀光劍影，聽到了王子兄弟的哭喊哀嚎，聞到了恐怖陰森的血腥氣味。再定睛一看，此時已是落日熔金，霞光萬道，從錫蘭漂洋過海而來的白狗神正和土生土長的楊六郞、真武大帝、田都元帥、文昌帝君身披彩衣，比肩而坐，共祀一廟。刀光劍影化成了神龕前的檀香裊裊，哭喊哀嚎變成了大殿里的佛音繚繞，頌揚著泉州古城的安樂祥和。

　　為什么一生至少要去一次泉州古城呢？因為只有在這里，才能完美地詮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理念。如果白狗會說話，它會說：“其實在這里，如果可以，我也不介意把我供奉在開元寺或者泉南基督堂。”

　　千百年來，人間煙火與神明香火相互炙烤出的古城精神烙印就是，因為包容，所以和諧。

范志華

　　作者：范志華，鯉城區文聯主席，福建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泉州文學》《泉州晚報》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各類作品集。